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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里的老鞋样儿

2018-11-28 09:57:27 来源:河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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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从旧书箱里遇见那本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迟早得为它写点什么。哪怕只为着它当时带给我的那份强烈感觉,我也得这么做。

    书是数学书,行间里跳跃着的除了阿拉伯数字和各种数学符号,还有一些繁体字。繁体字和薄脆泛黄的旧纸页是绝妙的搭档,它们彼此渲染,散发出的气息神秘而独特,仿佛时光深处伸过来一只手,将人的心脏轻轻挠了一下,捏了一下。时间自带翻云覆雨手,左手一勾,右手一抹,又不知几番翻阅辗转,好端端的一本书就变成了如今始于第45页止于第518页的“无名氏”,黑兮兮一副无头无尾的落魄样子。实际上,这本书看起来远比45至518之间的遥远数字间隔堆积起来的厚度还要可观,而518页之后页码的缺失更让人觉得,这本书似乎还可以凭着心意无限厚下去。

    碎纸屑自我的指尖簌簌落下时,我翻起书页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我确定自己听见了书角儿告别书页时的声响,那如同老迈缺钙的骨骼在轻触之下花朵般炸裂时的声响。可我的这一波情绪尚未来得及展开,就被另一种更为直观的视觉冲击震撼了。书页间竟夹着一百多张各式鞋样儿,虎头鞋、棉套鞋、懒汉鞋、方口鞋,鞋底、鞋帮儿……这些鞋样儿由不同的纸材剪成:月份牌,牛皮纸,发黄的报纸,还有我们小时候用过的作业本,有一张上面甚至还有我小学一年级时的字迹。我轻轻将它们取出来,以鞋底样的大小为序一张一张珍而重之地将其排列开去。我做这些时小心翼翼,我担心一不留神就会惊醒了母亲用铅笔标在鞋样上的那些名字,惊醒了一个一个的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鞋样是一种比文字更为直观抒情的叙事性语言,许多已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事均可在其中找到注解或伏笔……沿着一长串脚印走,有流水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涌荡而来,漫过我的眼角。

    母亲的手被针扎了一下,一抖,嘴里下意识发出“嘶”的一声,煤油灯昏黄的光便在她的轻呼里摇晃。可当我抬起头时,她却已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煤油灯也一样。母亲低着头纳鞋底子。鞋底子很厚,她戴着顶针将针透过袼褙层费劲地扎进去,又用一把小钳子将针从另一面拔出来,然后将线绳嗤啦嗤啦地拽到底并用力勒一下,扎进去,拔出来,拽到底,勒一下,母亲粗糙有力的手常常大半个晚上都重复着如此枯燥的四部曲。这样的活儿也只能晚上做,庄稼、孩子、老人、灶台还有我家的鸡猪狗们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白天。糊袼褙,剪鞋样儿,做鞋帮儿,纳鞋底儿……快换季了,小孩子们的脚随着个头儿一个劲儿疯长,有她忙的了。偶尔她会停下来,转动两下脖子揉揉酸涩的眼,然后挑剔地打量一番她纳出的版图,那架势竟似打量她的江山帝国。我更喜欢这时的母亲。黑夜遮蔽了她的所有强势与严厉,只剩下水样的柔软与静好。

    我是母亲急欲修正的一根针脚。母亲细细打量她的鞋上江山时,我也正不安地打量我的笔下帝国。母亲针线活儿好,纳出的鞋底子针脚均匀,错落成一个个漂亮的十字,像严谨的格律诗。相比之下,我笔下的字就明显少了章法,一疙瘩韭菜一股子高粱,参差而任性(当然,如果我知道我那天的作业将被母亲剪成鞋样留存至今,我一定会尽量写的比那个好些)。有目光从炕桌对面淡淡扫过来,不紧不慢在我身上打了个叉。那叉也只在我的外衫上稍作逗留,便丝丝印入了我的骨格,一身的鸡皮疙瘩。我从未如那一刻般渴望自己是那本夹着鞋样的书,安全地闲躺在炕桌下的针线窠里,或者变身为一条被子,掩身在墙角的阴影里。可我只能攥了攥右手,钻心的疼。

    我手疼是因为我不久前刚挨了母亲的打。右手,十下,刑具是一把笤帚疙瘩。母亲说打右手更容易让我长记性。母亲抡起笤帚抽我时,她的表情和腔调都由于过分用力而变了形,我甚至怀疑她的每一颗牙齿都在颤抖。母亲每抽我一下,便扬着尖利的声音问我一句:“以后还这样不?”我啜泣道,不了。她再抽我一下,再问,我便再答,不了,如此,十遍。我这里说的“不了”,是说我保证放学后再也不跟着其他孩子满世界疯跑了。在母亲看来,放学后就要按时回家,按时写作业,这是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

    可等我稍大些时再回忆那次刻骨铭心的挨打事件,我才发现所谓“规矩”也只不过是一种表象,里面还蛰伏着某些更接近生活内核的东西。我甚至一度费尽心思,力求为这个“东西”找到一句精准的概述性语言,直到我遇到了“未完成情结”这样的词。母亲敏而好学,可惜她生不逢时。“成分”是个冰冷的弑梦者,薄刃闪处,母亲先是升学梦断,再一闪,代课教师这个身份也戛然而止。郁闷和不甘是不怀好意的挑唆者和收割者,它们陆续收割了母亲的笑声和歌声,或许还不止这两样。

    我和弟弟们比母亲要幸运。我上小学的第一年,和我们住同一条街上的富农出身的阿树离开村子去石家庄上大学了。阿树上大学了?阿树上大学了!我不确定母亲是否曾因这个消息而失眠过,但毋庸置疑,这对于母亲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孤立的事儿,而是一次意义深远的事件。那天中午我拉风箱烧火,母亲猫着腰贴饼子。她边在手里圆着玉米面团儿,边告诉了我阿树的事。我懵懂无知,尚没有能力由阿树想到我和弟弟们的远大前程上面去。嗯。我当时只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而母亲却用极珍贵的泪来为她的高兴做隆重的注解。吧嗒,吧嗒,母亲流泪的时候,她曾经生过翅膀的两肋间有些痛有些痒,有什么东西急欲破体而出。

    母亲选择用针线来庆祝这个重大的转折点。她没黑天没白日地熬,为我和弟弟们每人多做了一双鞋,仿佛只要我们穿上新鞋,就可以走出不一样的人生了。我猜也就是在那期间,母亲将我作业本的一页剪成了我的鞋底样,只是不知道母亲当年这样做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有心还是无意,回头想想还真是意味深长。

    母亲不爱串门子闲聊,偶尔闲下来时她喜欢读书,读身边能够找得到的一切文字。我姥姥更是爱书成痴,我上初中时,她甚至曾经因一本《唐诗三百首》和我明里暗里展开过争夺战。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姥姥是个有故事的人,她在文字中寻求排解和安慰。她说,读书使人充实。我老家的乡亲们劝人读书的说辞则无比朴素,他们嘱咐孩子“好好念书,别像我们一样做个睁眼瞎”。我的母亲则说,读书能够让你看得更远,走得更远。听听,她还真像个哲人。

    我母亲感觉自己的肋间痛痒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双肋间也开始发胀发痒。多年之后我才恍然,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变成了一个长着两副翅膀的人。一幅翅膀为自己看风景,一副翅膀替母亲飞翔。我是一个梦想接力者,我和弟弟们都是母亲的梦想接力者。但这其中显然还存在一些问题,两副翅膀时不时会跳出来争夺一下话语权。代表着我的翅膀想去西藏看看玛尼堆,代表着母亲的翅膀却觉得那是我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才该做的事。其实我想去西藏并不是因为我真的特别想去西藏,我只是想籍此证明我能够主宰自己的翅膀。不妥协一点儿一点儿在时间里生长,又被这样那样的理由无数次消弭。

    一张小炕桌,一盏煤油灯,我趴在桌上写作业,母亲在对面做鞋子。一面土炕,一窗阳光,我倚着被子看《红岩》,母亲铺展开袄片子给我们做棉衣裳。一天星斗,满怀寒凉,我下了晚自习推开家门,母亲为我煮好的荆芥水温度刚刚好,正适宜泡我生了冻疮的手脚……这些生活琐事常常让我心生恍惚,弄不清到底是谁在带着谁飞翔。或许母亲才是那个生着隐形翅膀的人吧。她有几个儿女,她的肋间就生着几副隐形的翅膀。我觉得这才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可依然有些问题找不到答案。比如,谁才是那本数学书的主人?我掰着手指头将我家族的人物谱系捋了一遍,觉得该书为我曾祖父所有的可能性较大,那是一个喜欢读书的老秀才。一个人读书的时候,这个人的气息和灵魂印记就或多或少地留在书页间了。当又有一个人接管了这本书的时候,后者的灵魂或许会与前一个相遇,又或许遇不上,他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印记叠加进书里,再默默等待下一个有缘人。而至于感性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将鞋样夹进如此严谨的一本数学书里,或许是饱含深意,或许是纯属偶然,又或许是因为这本书足够厚,足以安放那么那么多的东西……(孔淑茵)

责任编辑:韩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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